书写文明的挽歌
以1450年古腾堡发明活字印刷机为起点,此后500年,书写文明攀至传媒之巅,直至上世纪60年代电视机的出现,才让情况发生反转,口语文明开始弥漫。
1992年,尼尔·波兹曼写了《技术垄断》。
那时还没有互联网,波兹曼书里的“新媒体”,就是被现在年轻人抛弃了的电视机——电视的崛起,宣告了书写文明的衰落。《技术垄断》整本书,就是波兹曼献给书写文明的悼词。
这篇文章亦是如此。
因为经过现在的新媒体——也就是短视频的洗礼,辉煌的书写文明已经奄奄一息。
为什么要喊破喉咙,逆着口水,给书写文明唱挽歌呢?口语文明不香吗?
原因并不唯一,我只取其一,那就是伴随着口语文明的冲击,与文字共生的逻辑推理能力,正面临一场退化危机。而逻辑推理,恰是人类最重要的理性能力。
在尼尔·波兹曼眼里,互联网的普及,导致了与逻辑共生的“书面语”的消弥,“书面语”的消弥,导致了人类思维能力的败退。
就像语言学家史蒂芬·平克所言:“写作之难,在于把网状的思考,用树状结构,体现在线性展开的语句里。”
与口语相比,书写具有更复杂的信息结构,大脑将信息“转码”为文字的过程,有赖于深邃的逻辑思维能力。
但在口语传播时代,上述编码过程几乎消退,文字带来的逻辑推理能力变得冗余。人们即使在打字,也是在不假思索地用口语。
书写文明向口语文明的转变,是拜技术所赐。
波兹曼说,电视画面平均每个镜头只有3.5秒,内容的肆意切换,不会给观众太多思考时间。在上世纪90年代的电视机里,主持人刚刚报道完一场死亡数千人的大地震,就可以收拾心情,调整表情,说“接下来,我们再来看一条娱乐新闻”。画面一切换,地震的余灰就不复存在。
书写文明的“树状结构”就这样被新媒介打散,变成一锅酸甜苦辣即时享用的“信息杂碎汤”。
海量,快闪,毫无逻辑关联的信息碎片,重塑了人们的价值观:人们只关注当下,漠视历史;只关注心流,漠视深度;只关注多巴胺,漠视内啡肽。
最终结果就是,随着分析与解读信息能力的丧失,除了娱乐至死,人们对信息已别无他求。
看到这里,你想到什么没有。
是的,尼尔·波兹曼委实该感到庆幸,他没见识过抖音,没认识张一鸣。
逻辑超强的张一鸣先生,却是逻辑的敌人。
张一鸣肯定不会同意,书写才是人类文明进步最重要的阶梯。
他大概会站在尼尔·波兹曼的老师麦克卢汉那边,在这位天真烂漫的绅士看来,技术降低了传播门槛,对社会乃好事一桩,信息传播越是高效,越有利于开启民智,建立共识。
然而事实是,倘若你对“民智”与“共识”的定义与我基本一致,那么你就得承认,“反智”与“分歧”才是互联网舆论场的主旋律。尤其是反智浪潮正在席卷一切,它不是惊涛骇浪,而是日取一瓢,如一场思想凌迟,每天一刀,每天一刀,慢慢削刮一切与人类理性相关的品质。
为何如此?
逻辑连同书面语的消弭,无疑是原因之一。
但事已至此,庸众对新媒介的逆来顺受,倒也不算可怕。庸众嘛,就像赫胥黎的《美丽新世界》,给块瓜就啃,给个奶头就乐。
真正令尼尔·波兹曼扼腕痛惜的是,几十年前,书写文明虽然被电视机肆意践踏,但知识精英的心态没崩,骨气还在,他们昂着高傲的头颅,对电视文化怀有至深的鄙视。
然而,互联网这个新敌人强如灭霸,一个响指,就让知识精英的膝盖变得酥脆,跪得无比干脆。
伴随着书面语的倒掉,他们的内容输出,一次又一次,被一代又一代的新媒介框定:微博来了,就编段子;公众号来了,就变文体;抖音来了,就露老脸,和年轻人争奇斗艳。
面对张一鸣们,他们还自鸣得意,将自己的行为美化为“活在趋势里”。殊不知,他们已经向张一鸣们投降。
尼尔·波兹曼《技术垄断》这本书的副标题,正是“文化向技术投降”。
最后我想说,我这篇悼文,是写给你们。
倘若你还自诩为读书人,我劝你不要活在口语的“趋势”里。因为这个趋势错了,书写才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。
此时此刻,你可能觉得,自己像是个囚徒,被困在口语文化的洞穴里。你渴望寻找洞穴的出口。你固然知道,就像“高自尊写作者”的出路一样,洞穴的出口终将无比狭小。
但你也知道,那才是人类文明之光照耀进来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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